待見了沈晚白皙無暇的臉龐上唯獨多出的那道半寸來長的疤痕,虞夫人的面上多少顯出些不自在來,饒是秦嬤嬤的主意要將人請來,可在這個時候請人前來,總讓人有種她特意看人笑話的感覺。
盡量不去看那道有些駭目的傷口,虞夫人熱絡的拉過沈晚的手,笑著往里走︰“知道你今個前來,秦嬤嬤特意從侯府里給你帶了兩個香甜的番瓜,今個是托你的光了,我這廂也能吃瓜吃個盡興了。”
沈晚面上也毫無異色的笑著︰“那敢情好,不用欠虞扒皮的人情,我這心里頭也敞亮。”
這般玩笑話一出,虞夫人只覺得心頭頓時輕松了不少,心下只覺得沈晚的心性真是難得,那顧主事怎麼就不知道讓上幾分。
秦嬤嬤也暗下觀察著沈晚,瞧她遭遇此般不體面的事,面上不悲苦不淒涼,說話不帶慘不控訴,卻只是豁達的說說笑笑,不見絲毫勉強之意,瞧著較之以往更有種豁然之意。
可惜了……秦嬤嬤的目光難免就落在那觸目的疤痕上,九分的容貌硬是因此落成了七分,只怕府上那位也看不上眼,如此怕也不便再考慮那廂了。
與虞夫人說說笑笑間,沈晚察覺到秦嬤嬤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眼角的疤痕上,隱含痛惜遺憾之意,遂也不遮遮掩掩,抬手撫上了眼角的傷處︰“嬤嬤莫要為我這傷而擔憂,看著駭目,倒也無甚,待這疤結落了,這傷便也無礙了。”
見她落落大方的模樣,秦嬤嬤愈發重重嘆了口氣。
虞夫人卻難免糾結道︰“哎,瞧你這話說的不在意,若是男子倒也好說,可在女子面上……不過好在你年紀尚輕,過上幾年痕跡能消除了也說不準。我這里恰有幾瓶舒痕的膏藥,待會讓人拿來給你,千萬要早晚勤用,听說這藥效還是相當不錯的。”
沈晚笑著謝過︰“那我這廂就卻之不恭了。不過還望秦嬤嬤和虞夫人切莫再為晚娘憂心了,左右不是靠著這件皮囊立于世間,又何懼之有?倒是若累著您二位為此煩心,倒是晚娘的罪過了。”
虞夫人似乎從未听過這般怪異的言論的,當即愣了,好半晌方回了神,驚訝道︰“這話說的,咱女兒家縱然家世固然重要,可容貌那也是頂頂要緊的。要是沒了好顏色,夫郎們怕是看咱半眼都嫌,又何談寵愛?你呀,年紀還輕,大把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,切莫在此刻犯傻。”虞夫人只當她是自暴自棄,已然對自己不抱有希望,便好言相勸。
沈晚笑笑,便再未言語。
秦嬤嬤卻因她那句‘左右不是靠著這件皮囊立于世間,又何懼之有’的話,心下反復琢磨了很久……
沈晚離開侍郎府的時候,秦嬤嬤忍不住又看向那道突兀的傷口,然後又突然驚覺,在那女子沉靜溫婉卻又自信坦然的氣質中,這道傷口此刻看起來竟不那麼刺目……大概,這樣的女子,是單單不能用容貌來衡量的罷。
秦嬤嬤回到侯府的時候,帶著某種破釜沉舟的孤勇。一鼓作氣的來到侯府書房外,不理會秦九那吃驚的神色,也咬緊牙關半個字不吐露她究竟求見侯爺是為何,只單單讓他進去通秉,等待侯爺的召見。
秦九好奇的要死,從來他娘就沒這麼鄭重求見過侯爺,饒是有事也大多讓他間接稟告侯爺,像這般神色凝重的正式求見著實罕見。
秦嬤嬤咬緊牙關死活不說,實在怕一個不慎泄了氣,便再難提起這般的勇氣前來。
秦九只得進去通秉,恰好他們侯爺此刻也是無甚要事,想來也是奇怪秦嬤嬤有何事要正式求見,便讓秦九傳她進來。
本來秦九想要賴在書房听上兩耳朵,奈何被他娘眼神暗示出去,只得不情不願的出了書房,守在門外。
卻沒片刻功夫,書房內突然傳來他們侯爺不可置信的低叱︰“荒唐!”
秦九心頭一驚,忙附耳貼上大門,卻隱約傳來他母親壓低聲音的喁喁細語,似乎很快很急,卻听不清說什麼,愈發令他焦急。
接著,似乎沒等他娘說完,房內又傳來侯爺的一陣低叱,卻比剛才聲音更不耐︰“荒唐!”
秦九愈發的心驚肉跳,心頭不斷猜測著他娘究竟跟侯爺說什麼了,怎麼就惹得侯爺發這麼大火。
沒等他猜出個章程來,門從里頭吱呀一聲打開,害的他差點摔進房內。趕緊站好,他偷偷瞥去,卻見他娘面無表情的從房內走出,那眼神中隱約是……釋然?
秦九真想扶額,愈發的抓心撓腮,他娘究竟在書房里跟侯爺說了什麼這是?
書房內,霍殷皺眉看著手上的兵書,飛快的翻著,大半個時辰過去了,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都看不下去。
簡直荒唐。
放下兵書,他心煩意亂的捏著眉心,嬤嬤莫不是老糊涂了,出些什麼昏招,荒唐至極。
縱然他霍殷也不自詡什麼正派好人,可也不至于淪落到偷偷摸摸的去要個下屬之妻,難道他是那起子荒□□蕩之徒?
至于淮陰侯府的血脈傳承……
霍殷狹長的眸子微眯,隱約透射出一絲冷意。
嬤嬤說的這一點倒是提醒到他,淮陰侯府的確需要有個子嗣了。
“您真是這般跟侯爺說的?”
拗不過秦九的纏磨功,秦嬤嬤私下到底跟他松了口。
秦九當場就炸了︰“您老是老糊涂了吧!!”
秦嬤嬤老臉微微抽搐,撩起眼皮看他一眼︰“你就當我是老糊涂吧。”
秦九原地轉了好幾圈,狠狠撓了幾把頭發,連吸好幾口氣,又轉到秦嬤嬤面前︰“您老跟我說說,這樣的餿主意您是怎麼想出來的?”別怪他家侯爺惱,換他他也惱,甚至要炸了好不!
秦嬤嬤頓了頓,好半會方神色有些抑郁道︰“你當我願意侯爺這般委屈?侯爺這般金尊玉貴的人,就是尚了公主都使得,又何苦要受這般屈辱?可那……那傳言是那位極為忌憚的,咱既然不能忤了那位的逆,那便也只能私下給侯爺安排。總不能讓淮陰侯府斷了嗣吧?那將來我有何面目到泉下去見老夫人?”
饒是秦嬤嬤在‘傳言’這兩字上說的極輕,秦九听到這兩字還是覺得猶如一口重錘瞬間兜頭砸來,令他有種窒息的痛感。
齊五代,禍(霍)起。
自大齊開國至今已歷四朝,如今聖上已然年邁,待他駕崩之後,其皇子繼位便是齊五代了。
秦九覺得喉嚨里似乎有股血腥味,仿佛間又看到了北疆那片天地連成一片的血色……
“九兒?秦九!”
秦嬤嬤的喝聲令他回了神。
“莫去想了,總之……都過去了。”
秦九轉過神,笑笑︰“沒事娘,听您的,我不想。”
秦嬤嬤轉了話題︰“也許是我老婆子杞人憂天了,可自打你那日說的凶險,我這心里頭就沒個安穩過。好在侯爺雖未接納我那提議,可到底默許了我籌劃侯爺血脈延續一事。如此一來,我也算對得起老夫人了。”
秦九頓時有些心驚肉跳︰“侯爺他……同意了?”當年的凶險他如何不知,若不是老侯爺舊部察覺不妙暗下走動,又及時讓人傳出侯爺不行于嗣的傳言,想來當時多疑善變的那位本是打著斬草除根的目的的。
雖如今侯爺手握重權,朝中親信眾多,羽翼已豐,連那位都忌憚三分,對淮陰侯府自是不敢輕易妄動。可一旦淮陰侯府的私密泄露,那位焉能坐得住?雖如今的侯府不至于被動挨打,可眼下不是圖窮匕見的最好時機。
心頭這般考慮,秦九面上難免帶上幾分顧慮︰“侯爺之所以能同意,只怕與近些年來匈奴不斷滋擾邊境的戰事有關。近些天來,劉相為首的幾位朝廷重臣煽動侯爺重拾淮陰侯府軍威,欲鼓動侯爺來年春日帶軍出征……具體我便不再與您透露,侯爺默許這般恐也是怕有萬一。娘您這邊切記要做的周密,若讓人瞧出端倪來,可要節外生枝了,于這當口上對侯府會有極大麻煩。”
一听出征兩字,秦嬤嬤的心就突突直跳,頭又有些暈眩,喘了好半會氣方回了神。
“那我這兩日就安排人。其實之前我就是考慮到周密,方屬意那顧家娘子,畢竟她有顧家這層身份在,即便有了子嗣,別人也輕易懷疑不了什麼,而他們拖家帶口的自是也不敢亂說。且那娘子尚為清白身,人也瞧著穩重大氣,心性于女子間極為難得,斷不會辱沒咱侯爺。可既然侯爺不願,那這茬就只能揭過了,待我再去尋了人去。”
第25章 在這個朝代,到底是她痴……
一晃又是十日過去,這日恰又臨到官員的休沐日。
這日早膳後,顧父出門遛彎刷完去了,福伯照常隨著顧父。因今日恰趕上了七月寶市日,為防止顧父湊熱鬧而惹事,顧立軒也特意讓雙壽也隨了去。
天氣炎熱,顧母原本是不欲出門的,雖那寶市極為熱鬧,可在這樣的鬼天氣出門真是要人命的。顧立軒見狀,似無意說道家里裝飾的器物均舊了,也合該去采買些才是。
顧母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麼,心髒突然就劇烈跳動起來。
“那……我……就去看看先……”顧母無法直視顧立軒那意有所指的目光,更不敢轉身去面對身側沈晚探尋的神色,虛飄著眼神,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仿佛在空中飄。頃刻間她就口干舌燥,只覺得渾身直冒虛汗,仿佛剛剛那單單一句話就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,腳底也發軟當即站也站不起來。
垂了眉眼,身側沈晚起身,面上也什麼多余表情道︰“我身子有些不適,今日就不便同娘您一道出去了。若是人手不足,讓春桃隨您一道出去便是。”說完便告了退禮,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反應。
顧立軒在她身後莫名的冷冷一勾唇,果真,這是迫不及待了嗎?
“是啊娘,就讓劉媽和春桃一道隨你出去吧。難得今日寶市熱鬧,大可不必急著歸來。”顧立軒笑的極為溫潤。
顧母幾乎是落荒而逃。
顧立允尷尬的撇過眼,在他看來,二伯娘的這般失態大概是源于堂嫂的冷言冷語罷。
在顧家借宿的這十日來,他愈發的覺得這家里的氣氛怪怪的,仿佛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洶涌在流動。之後他才听同窗隱晦的跟他八卦,說他這堂嫂極為凶悍,前些日子因強行攔著不讓納妾,還被他那溫潤如玉的堂兄動手打了一頓。
想起堂嫂眼角那駭目的傷痕,顧立允倒是恍然他那位堂嫂為何這般冷言冷語的模樣了,似乎二伯父家里的怪異氛圍也找到了原因。
可隱約又覺得差些什麼,具體什麼還真說不上來。總之,家里人除了二伯父,似乎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事。
“允弟在想什麼?”顧立軒笑吟吟的給顧立允斟滿了酒。
顧立允回了神,忙回道︰“哎呀,愚弟畢竟頭次進京,還從未見過汴京的寶市,便想大齊京都的寶市也不知何等熱鬧,因而便著實好奇了些。”
顧立軒聞言笑道︰“七月寶市雖熱鬧倒也尋常,待八月桂市那才叫人聲鼎沸。待到那時,我必定帶著允弟賞玩一番,讓你好生領略汴京城的熱鬧。來,咱們兄弟倆難得久別重逢,今日得閑,定要好好喝上幾杯。”
顧立允見那滿滿的一大杯水酒,頓時面色發苦,連連擺手︰“愚弟實在酒量不濟,這……”
顧立軒抬手打斷︰“允弟斷不可如此。將來允弟是要入官場,需知官場素少不了這往來應酬,若是沒個三五酒量,應酬時難免就令人瞧不起。酒量不濟不打緊,從此刻起練練便是。”
當顧立軒帶著滿身酒氣闖進臥房時,沈晚正拿著時下新興話本看的入神,听得他進來,竟是連頭都未抬。
顧立軒倚著門框,兩只通紅的眼楮死死盯著臨窗讀書的沈晚,潮紅的臉上帶了絲諷意︰“你這廂怕也是久等了罷?已將他扶去廂房了,日思夜想的這一日終于來了,你還不趕緊過去?”
沈晚壓根听不懂他說的什麼渾話,眼皮也未抬,不予理會。
顧立軒嗤笑︰“都到了此刻,你還裝作什麼矜持?難得我給你們安排的這般周到,你還待我怎樣?還煩請你快些起身,我得臥下歇息了,瞧你在這甚是礙眼。”踉蹌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,他邊走又邊道︰“對了,一會你動作也要快些,省的到時候酒醒了,你們面上均不好看。”
沈晚還當自己出現了幻听,又懷疑自己理解錯了,抬眸看他︰“你讓我去他廂房?他?誰?去作甚?”
顧立軒一頓,猛地哈哈大笑起來︰“真是好笑!莫不是真如人所說,當□□還要立牌坊?你們不早就打顧立允的主意嗎,如今人就在那,你不趕緊與他共度鴛夢,還在這與我掰扯什麼呢?左右我不過認命了罷。還不快去呢,趁著現在家里沒人……”
話未落盡,沈晚手上的書已經飛上了他的腦門,伴隨著是她怒至極致的叱聲︰“無恥!無恥至極!”
“無恥?”顧立軒似乎也感覺不到書角磕在腦門的疼痛,只是無意識的喃喃著這兩字,而後撫掌又繼續哈哈大笑起來︰“對,無恥,無恥的好啊!不無恥一些,顧家焉能有子嗣呢……”
沈晚此刻已經疾步沖上前去,顫著手狠狠連扇他兩巴掌︰“顧立軒!我,我真是瞎了眼!”猶不解恨,抬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過去。
顧立軒酒意上頭本就站不穩,見又是一巴掌前來,本意想躲,卻趔趄一下猛地往下一栽,跌落于地。
痛意令他酒醒一半,目光一凶,他就要起身去抓沈晚,此刻已被激怒的沈晚早已焚燒了理智,哪里會去管他如何,只猛地撈起落在床榻上的書籍,鋪天蓋地的朝著他頭臉蓋去。
“顧立軒!嫁與你顧家三年,我自問敬公婆,相夫君,理家務,無不謂周到,無不謂用心!可以摸著良心說,自從嫁進顧家,我便傾盡真心,待你們比待我自身還盡心,從未做過半分有損顧家之事!煩請相問一句,我到底是哪里做的礙了你們顧家眼了,值得你們這般羞辱于我!”沈晚流淚厲聲質問,情緒已然失控,手下揮舞的力度愈發加大。
“你夠了!”顧立軒狼狽躲閃著,趁機抓過那已然被打的掉頁的話本,一把遠遠扔過,順勢狠狠推了沈晚一把︰“相夫君?你理解過你相公嗎?你又可曾真的將我放在心上過?!你還真當我不知嗎,其實你早已厭煩了我,恨不得早些離開我罷!你嫌我無能,怨我耽誤你,恨我牢牢拴住你卻讓你守活寡!你承認吧沈晚,你就是這般想的!!”
猶如野獸哀嚎,顧立軒赤紅著眼將滿腔的憤怒沖著沈晚咆哮而出,話里話外的信息足以她心若死灰。
踉蹌的倒退數步,後背抵在書桌沿角,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,只勉強站著,遙遙看著那狀若瘋癲的男人,只覺得愈發的陌生。
“我真是……對你,失望至極。”
顧立軒目光一直,繼而似笑似哭︰“是啊,時至今日,晚娘終于說出了你內心的想法。別說你失望,我都可憐自個,怎麼就變成今日這副人不人,鬼不鬼的模樣……然而晚娘,你又何嘗是當年的你呢?”
沈晚覺得他可笑︰“事到如今,你莫不是還要推卸自己的責任?明明是你啊,是你自己有了外心吧,一個勁的要作踐我,如若你當著不待見我,還煩請予我一紙休書,我沈晚也不是那起子死皮賴臉賴著不走的人。”
“你休想!”顧立軒猛地抬頭,眼神盡是陰翳︰“你當我不知你何種打算?此生你休想離開顧家,就是死,你便也死在顧家罷!”
沈晚覺得萬分疲憊,這場婚姻走至今日,真是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。
見沈晚不予回應,顧立軒又幽幽開口,仿若喃喃︰“晚娘,你可知每當你用那種同情又憐憫的眼神看我時,我內心是何種感受?我要的,從來不是你的可憐……芸娘她像極了當年的你,那般的崇拜與依賴我,只有在她身邊我方能感到些男子的自尊。”顧立軒猛然看向她︰“所以晚娘,是你一手將我越推越遠的,你又怪得了誰?”
沈晚閉了眼,只覺得深深無力。
大概是她錯了,竟想在這樣陌生的朝代尋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,簡直是痴心妄想,滑天下之大稽。
第26章 有辱斯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