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節

    客人急著出門,索性得到賠償,也就不再三追究了。
    把外賣往房間里一丟,下樓的時候看到這送外賣的美女開這樣豪橫的車,面露譏諷,“難怪這麼不咸不淡,原來是富二代來體驗生活的啊。”
    栗清圓當作沒听見。然而,闔上車窗,坐在車里,她隔空控訴她的客人,“我哪里不咸不淡。我親自上門來送單了呀,來道歉了呀。還想我怎麼樣呢!”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栗清圓把車子開出了老手馳騁的意味。
    從重熙寺的中軸線一路向南,她很尋常地拐進了禹疇街,這里經年的僻靜。那些爛漫破次元的三角梅早已花凋,驅車的人,頭一回看見了這條街上唯一的老洋樓大門是敞開著的,許久許久。
    栗清圓鬼使神差地就這麼泊停在洋樓的對面馬路邊。
    大概半個小時後,出來的是島上的醫護人員,落在最後的一個,卻是盛稀。
    車里的人才要起步離開的,那單薄瘦削的少年敏銳地看到了她,頷首,徑直走了過來︰
    敲她的車窗,
    也端正地問好。
    栗清圓怔了怔,終究還是降下車窗,也問了他,“你是來見你父親的?”
    盛稀孤僻地點了點頭。
    “他、怎麼了?”
    “病了。”
    栗清圓听這話,心里木了很久。
    不時,洋樓里走出一個人,一身羸弱與病氣,汪春申是想最後再關照盛稀幾句,也要他至此不要再來了。然而,一出門口,便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子。車牌號碼指向馮鏡衡。
    門口的人,高而攢力地喊了聲,“盛稀。”
    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,他拄杖走了過來,卻不是關懷他的親生兒子,而是低頭看了眼車里的人。
    盛稀來a城沒多少日子,他能見到的人就那麼幾個,汪春申甚至絲毫的猶豫都沒有過,脫口而出的話,便是問車里的人,“你是向宗的外甥女,對不對?”
    “我見過你,在揚州個園。”
    二十年,恍如一彈指。
    栗清圓卻沒有及時接話,而是看著這副面容枯槁甚至一身腐敗氣息的大藝術家,想起那些靈氣逼人、蒼勁有力的留白丹青,都出自眼前這位胼手砥足之人的嘔心瀝血。
    失神的人,微微發木的心里,無端滋生出些荒蕪的草。
    她知道這些荒蕪便是那些年小舅最直觀的感受,下一秒,荒蕪燒成一片漫天的火紅,殘骸余燼真正的顏色是介于灰與白之間的。
    第64章
    ◎人不自渡◎
    時隔十五年,栗清圓第一次走進了禹疇街上這棟唯一的住宅洋樓里。
    當年傳得沸沸揚揚的隱居人士,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和自己有關,會和小舅有關。
    院子里那些爛漫到迷人眼的三角梅早已不在。樹木葳蕤里,抬眼望去,只剩泄露下來的天與光。
    汪春申請向宗的甥女進來,卻把自己的生身兒子避之門外。
    栗清圓從炫目的天光里回頭來,一陣咳嗽的汪某人被服侍他的人細心地攙扶著,要他進里躺著,你這身子實在經不住再勞神了。
    汪某人充耳不聞,堅持要請栗小姐進去坐。
    站在院子里的人,說不清是小舅立場的割席自覺,還是她油然地懼怕這樣一身病氣的人。他咳得栗清圓毛骨悚然,仿佛隨時隨地要把他的心還是肺咳破出來,或者干脆嘔出他的靈魂。
    “不用了,謝謝。”
    汪春申听後,行將就木地立在那里。面上說是病容,更像詭異的青。
    “久仰汪老師盛名,也得知您避世許久,我想我本不該打擾您養病的。但今天偶然看到門敞開著,就想當然地停了下來。雖然馮鏡衡已經跟我說過,說我小舅的那些信難追回了。可是,我還是要親口問問您,汪老師,如果可以,您是不是能想辦法把我小舅的遺物還給我。”
    汪春申心中的疑竇至此解開。對于馮釗明用什麼法子說服了小兒子,按下不表了;對于那天柏榕酒店三方會面,馮鏡衡為什麼會遲到;馮二那個玉碎的個性,為什麼又能經過律師的口來轉述他願意單方面資助盛稀到學業完成。
    因為他兩方都沒有投誠。沒有全然投誠他父親,更沒有全然投誠他心愛之人。
    栗小姐有著與向宗如出一轍的性情。
    忠貞,皎潔。
    “或者,我可不可以問問您,那些年,我小舅執念給您寫信,他說了什麼。”
    這樣一字一句,清醒交涉的口吻。
    叫汪春申不禁想起多年前,向宗那句︰即便我無怨無悔也不行,對不對?
    羸弱的人,一個字講不出來。他難交代那些失去蹤跡的信,也難交代他與向宗的糾葛。話很容易說,尤其他一個將死之人。名不名的,他已然不在乎了。
    他當真在乎,就不會把自己鎖牢在這里這麼多年。
    汪春申很清楚,即便他這一刻與栗小姐和盤托出,馮家依舊會履行承諾,替他把盛稀料理成人。
    這里頭,唯一折辱的是一對局外人。向宗的甥女,圓圓。與愛這個圓圓,卻難朝她交代的,馮鏡衡。
    一面是家族,一面是愛人。
    栗清圓見汪春申不答,于是,頭一點,最後還是體面地表示打擾了。
    悄然轉身便要告辭。
    汪春申順著向宗當年的口吻喊這個孩子,“圓圓、”
    豈料栗清圓斷喝回頭,“請不要這樣稱呼我。這是我家中長輩給我取的小名,只有我敬重的人才可以這樣喊我。我推崇您是名家、大家,但不意味著您在我心里是值得尊重的長輩。對,我就是這麼自私。我對于一個藐視我小舅感情的人,就是這麼排外。我對于一個當初窮困潦倒的時候就心安理得接受我小舅資助的人,就是這麼鄙夷。無論如何,你有很多種方式叫停他的,你有的。你不能一面享受著他的恩惠,一面又恥辱躲避著與他的聯系。”
    汪春申如同當頭棒喝。他訇然般地明白了,後來,為什麼向宗還是不停地給他寫信。就是他化用了向宗寄給他的畫。他又一次享受了向宗的恩惠。
    “我一定要恨你的。恨你把我的小舅變成那樣,如果那些年你不接受他的資助,你現在又在哪里!如果你能坦蕩地與他來往哪怕割席,告知你的婚姻還是孩子,完完全全地拒絕他,不把他折磨成那樣不見天日,他也許不會忘不掉你,更不會死。”
    “對的,他人都沒了,無論如何,我都要恨你的。”
    栗清圓痛訴了她積年的心事,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洋樓。
    出來的時候,與守在門口的盛稀撞了個正懷。
    她淚流滿臉,這樣情緒罹難著,要去開車門。
    盛稀對洋樓里的父親絲毫眷戀沒有,只本能地跟隨哭著奔走出來的人,他想勸告她,“你這樣開車很危險。”
    栗清圓並不擅長謾罵的話,但也不想此時此刻還和汪春申有半點關系沾染,連同他的親生兒子。她自顧自牽開車門,也警告少年,“管好你自己。”
    盛稀听這樣冷漠的話,一時更毛躁了,手伸過來,執意地按住她的車門,即便不會替她開車子,也想叫停她一會兒。“我知道,我一定會管好自己。我只是在替馮先生勸你冷靜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馮先生答應資助我上學直到所有學業完成。我想,他怎麼樣,也不想看到你開車子出什麼事。”
    “還有呢?”
    “還有就是,你們的話我沒怎麼听懂,但是,你說的信,也許我可以試著幫你找找。”
    听清盛稀的話,栗清圓懵然地站在原地。一雙眼楮,汪紅著眼淚。
    少年堅定地點頭,他記事起,就明白他的爸爸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畫家。然而,對方對盛稀的存在絲毫不上心,甚至一面沒見過。
    他跟著外公外婆,生母和舅父那邊也早已不聯系他們了。一應的開銷支出都是汪春申定期轉寄他們。
    汪春申這些年早已不回故土,但他舊居的東西一直是校方聯絡人轉交給二老。阿婆沒文化,但對于汪春申的東西都用心保管。她一雙兒女都離他們而去,不是盛稀,汪春申也不會答應贍養他們。阿婆時常念叨的灰心話,罵盛稀是個討債鬼,無父母緣的孩子,天煞孤星,話又說回來,他們一個個又哪個是有良心的呢。
    老人罵歸罵,最後臨終的時候還是交代稀兒,去找你的父親。要好好讀書,這輩子別像我們,更別像你爹你媽,要學好,更要遇到個好人,一定要把日子過好起來。
    盛稀回想片刻,總之,他說如果那些信有寄去汪春申母校的話,也許會在他阿婆那里。
    只是,有沒有爛掉,他就無從可知了。
    栗清圓恍惚了會兒,“這些你父親知道嗎?”
    “我想他並不關心。”
    “那你今天來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就想見見他。總不能,我一輩子連親爹的面都沒見過吧。”
    “你為什麼要告訴我,我是說,信,還有你阿婆。”
    “你是我來這里這麼長時間,唯一一個沒瞧不起我的人。”
    “我有。”栗清圓羞愧地坦白,“我剛才還想叫你滾的,因為你是汪春申的兒子。”
    盛稀苦笑了聲,低頭,片刻又昂起頭顱來,“那也沒辦法。我享受了他這些年以父之名的養育,總歸要擔一些罵名的。”
    栗清圓站在烈日下,恍惚了片刻,最後暈乎乎地招呼盛稀上車了。
    盛稀一心懼怕她情緒不好,開車會有危險。
    栗清圓保證起來,“不會的。我不愛惜自己,也得愛惜別人家的孩子。”
    盛稀听她這話,冷冷地瞥了她一眼。
    坐上駕駛座的人,自顧自的冷靜與孤傲,“本來就是。每一個讀書的孩子,都是未來可期的。折命掉,上帝都要掉眼淚的。”
    盛稀︰……
    栗清圓啟動引擎,“我媽說的。”
    栗清圓一口氣把盛稀帶回了店里,盛稀也見到了她口中要愛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的向女士。
    向女士有點懵,問圓圓,這是哪個啊?
    栗清圓想起馮鏡衡之前玩笑說要拿dna鑒定來給向女士正名自己的,他怕向女士不接受這無厘頭的一個養子。今天,索性就重癥下猛藥了,解釋道︰“馮鏡衡的養子。”
    向女士嚇得眼珠子要冒出來,“什麼,誰的養子?”
    “馮鏡衡的。”
    “圓圓,你別嚇我啊。”
    栗清圓卻鎮靜得很,“總歸不是馮鏡衡親生的,你怕什麼。”
    “怎麼好端端地跑出個孩子出來啊,誰家的,又怎麼算到馮鏡衡頭上呢。”
    栗清圓略微把前因後果給向女士講了講,包括,她與馮鏡衡第一次在島上偶然遇見的契機。
    向項只覺得稀奇,甚至有點邪門。怎麼會這麼巧呢。繞來繞去,一代沒有過去的孽緣,又摻和到下一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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