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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節

    小沙彌沒有听懂。
    這旗子意味著華蒼他們已經于呼維斜正面交鋒了,根據戰報所言,渠涼和摩羅也都各自做好了準備,只等著最後那一場大戰。
    不過少微在意的並不是這些。
    黑色陸吾旗攤開,里面是一部完整的《綴術》。
    少微尋這部算術著作尋了好久,沒想到華蒼竟在邊境的摩羅商局為他買到了。
    此書中俱是極其晦澀難懂的算題,不僅僅是開立圓術的延伸,甚至涉及到了更高階的消元法則,稱得上是所有算經學者的憧憬和噩夢。書頁上有不少前人的批注,除卻一些算式注解,竟然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牢騷,類似“撓頭揪發,究竟幾何”、“天下至難不過如此”、“解不出,再沽酒二兩”等等,倒是比算題更有趣味。
    少微也飽受打擊,鑽研數日才看了前兩頁,而且還不甚明白,簡直懷疑自己平生所學盡是雜碎,真的很想“撓頭揪發”“沽酒二兩”醒醒神了。
    不過,書的扉頁上留的四個正楷小字,他卻是看懂了。
    ——思之如狂。
    並非華蒼的筆跡,似乎也是之前那位仁兄解不出題的自嘲。
    只是到了少微手上,卻太過刻意。
    一日不見兮,思之如狂。
    何日見許兮,慰我彷徨。
    “有些人吶,喉嚨好了也不肯好好說話。”少微站起身來,瞧著小沙彌一臉茫然,十分惋惜地說,“你一個小和尚,自然是看不明白的。”
    振振衣袖,少微步出佛塔,回宮的一路都在思索,該送什麼回禮好。
    近日關外捷報頻傳,華蒼連連取勝,不僅幫渠涼扳回三城,更識破了呼維斜圍魏救趙之計,將兩股趁亂潛入長豐境內的革朗軍清洗殆盡。
    而此時朝中也發生了幾件大事。
    上月左相沈殷過世,沈初告了假,扶著他父親的靈位回老家治喪。剛過一個月,右相葉文和便也告老還鄉。
    這兩位老臣明里暗里斗了一輩子,互相掣肘,竟是在這件事情上也不肯相讓,幾乎前後腳離開朝堂。葉相卸下一身重擔,朝少微行過大禮,緩緩走出長慶殿,卷耳听見他輕嗤了一聲︰“打不過就跑,老家伙真是不中用。”
    “誰說失去對手不是件令人難過的事呢。”少微在折子上寫著朱批,對趙梓道,“沈初走了這麼些天,你是不是也覺得無聊的緊?”
    趙梓仔細整理著各類文書,不動聲色地說︰“還好。”
    少微停了筆︰“當真?”
    趙梓抬眼︰“陛下有所不知,他回去服喪也沒閑著,三天一封信地來煩,臣……臣事務繁多,還要應付著,哪里會覺得無聊。”
    少微听了大笑︰“那應當是他覺得無聊了,說來也是,就他那個性子,要他安安分分待著比要他的命還難受。要不這樣吧,孤去陽縣看望看望他們沈家,你跟著一塊兒去,就當散心了。哼,三天一封信,哪來那麼多話要說,讓沈初也說給孤听听。”
    “陛下,眼下兩位丞相退出朝堂,人心浮動,邊境又戰亂未歇,恐有不妥。”
    “沒什麼不妥的。”少微推開所有奏本,“這朝堂要真因為少了兩個老臣就亂了,那孤這個皇帝還做著有什麼用?至于邊境,邊境有華蒼在,又有何懼?走吧走吧,陽縣距離秣京不遠,來回不過幾天,出不了什麼事的。”
    趙梓拗不過他,只得急急忙忙讓尚禮司安排。
    于是三天後,少微攜趙梓微服出現在了陽縣的沈家老宅。
    沈初還戴著孝,領著全家老小過來拜見少微。少微一一見了,給了安撫賞賜,便讓他們自去做事,不需顧及他。得此殊榮,沈家人頗為感懷,只想著要如何報答皇恩,長輩們揪著沈初好一頓說教,叫他務必忠心侍奉陛下,要像他父親一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。
    沈初跪在祠堂前受完□□,待脫身出來,已瞧不見少微和趙梓的人影了,問了家僕和侍衛,才知道他們去了東邊茶園,他只得忙不迭尋過去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沈初陪趙梓坐在田埂邊,用侍衛剛削的竹筒杯喝了口茶水。
    他問︰“咱們陛下到底是做什麼來了?”
    趙梓︰“陛下說是來看望你。”
    沈初︰“可他攏共就跟我說了三句話。”
    趙梓︰“嗯,你要覺得不夠,也給陛下三天寫一封信吧。”
    沈初︰“……”
    趙梓囑咐他︰“去給陛下準備炒茶灶吧,還有的忙活呢。”
    沈初望著漫山茶壟,他們的陛下正向采茶女學習如何采茶,笨拙地挑著茶菁掐著芽尖,不一會兒扯下笠帽,樂呵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。
    他不由感嘆︰“咱們這位陛下是真能折騰啊。”
    趙梓懶得理他,翻開膝上那本手抄的書冊,從袖中取出算籌演算。
    沈初瞅了眼︰“喲,這不是咱們陛下的筆跡麼?《綴術》……什麼東西?”
    趙梓抿了抿唇︰“陛下的手抄本,這部算經太過深奧難解,陛下讓我好好研讀一番,再與他交流心得。”
    “哼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趙梓瞥他一眼,“你哼什麼?”
    “我是忠君,你是慕君,知道我們兩個的區別嗎?”
    趙梓不言。
    沈初道︰“自古以來,忠君只有兩個結局——為忠君死而無憾,為忠君生而無求,而慕君則不同,慕君的結局太不可控了,因為無論何等傾慕之心,總是有所求的。”
    趙梓斂目道︰“沈大人多慮了。”
    沈初不置可否,起身去給少微準備炒茶灶。
    連著三天,少微先是采茶再是炒茶又是揉茶,在沈家茶園忙得雞飛狗跳,最後終于得了二兩多新茶。
    一個月後,華蒼在軍帳中收到皇帝陛下的回禮——
    戰場艱苦,孤給你炒了二兩明前茶,嘗嘗。
    華蒼擦去照青槍上的鮮血,淨手沏了新茶,恰巧白千庭進入帳中︰“哎呀!哪里來的好茶,將軍豈能獨享!”說罷隨手倒了一杯喝下。
    華蒼︰“白校尉,如何?”
    “茶葉是陽縣的好茶葉,可是這茶……”身為一個嘗遍好茶的富商,白千庭中肯地評價,“炒糊了吧。”
    “陛下炒的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白千庭跪著喝完了剩下的半杯茶。
    華蒼喝完這一壺,提槍而出,打了一場名垂青史的勝仗。
    長豐武略將軍華蒼,陣斬革朗單于呼維斜。
    至此,長豐、渠涼、摩羅合力擊退革朗,小扎布爾求和。經過四國共同商議,宣布休戰,小扎布爾作為革朗的新任首領,簽署止戰條約。
    “原來是禍起蕭牆。”少微看完戰報,心情十分愉快,“這位小扎布爾真是個聰明人,這手借刀殺人用的極妙,篡位都篡得如此名正言順。”
    “自幾年前呼維斜重用木那塔而打壓扎布爾一族開始,這禍根應當就埋下了。”趙梓道,“呼維斜窮兵黷武,當真是自取滅亡。”
    “不管他是不是自取滅亡,這回都是華蒼得了頭功,孤要去給他慶功!”
    “去……給他慶功?”趙梓心頭一緊,察覺到不妙。
    果然,少微下一句話便語出驚人︰“此次三國協同鏖戰,終得大勝,孤已發了慶功帖,邀渠涼和摩羅的君主在昕州會盟,共襄盛宴。”
    作者有話要說︰  下章預告︰
    能守著他便可,哪兒來那麼多顧慮。
    第65章 慶功宴
    趙梓諫言︰“千金之軀不坐垂堂, 如今戰亂初歇,陛下若要慶功,犒賞三軍便是, 何必親身前往?三國會盟, 情勢錯綜復雜,難保不會出事, 望陛下三思。”
    少微審閱過尚書令草擬的詔書,心情很好︰“三國會盟, 是為慶功封賞, 亦是為協定戰亂後的諸事, 近幾年各國均有動蕩,正是該聚首言和的時候。孤此番發起會盟,渠涼王和摩羅王都已回應, 他們尚且願意前來我昕州赴宴,孤作為東道主,難不成還要瞻前顧後麼?”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趙梓隱在袖中的手攥成拳,終于忍無可忍, “陛下為何總是如此任性!”
    少微挑眉看他︰“趙宗正何出此言?”
    “慶功封賞也好,戰後協定也罷,俱是朝堂之上可以了結之事, 緣何要大動干戈前往昕州?陛下口口聲聲國之大計,說到底不過是為一己私心吧。天子威儀,卻要為一人所用,此等作為, 與那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有何區別!”
    少微冷笑道︰“原來孤在趙宗正的眼中,竟是個糊涂至極的昏君哪。”
    “陛下貴為君王,與那人終歸是不能……”
    “何為不能?”少微打斷他,“言說不能的是世俗禮法,是旁人愚鈍,這些糟爛的東西孤從不在乎。孤未曾有負于天下,天下有何顏面批判于孤!”
    “陛下不在乎,那人也不在乎嗎?君臣倫常,當真可以無所顧忌?”
    “趙宗正未免管得太寬了些,若說君臣倫常,先掂量掂量自己才是。”少微行至趙梓面前,眸光森然,“今日你所言,治你一個犯上之罪綽綽有余。”
    趙梓牙關緊咬,退後兩步,俯身下拜︰“臣……知錯。”
    西境邊關。
    白千庭把玩著一顆南海黑珠,懶散道︰“我從北境趕來這麼一遭,是奉命來支援你的,你就讓我天天巡城?”
    連日來並肩作戰,華蒼已與他相熟,話便多了起來︰“呼維斜我替你殺了,那個折磨你父親的降將古達也留給你手刃了,你還有何事?不想巡城回北境也可以。”
    “軍令不到,我如何回得去?再說了,這邊離我的家產近,我還得好好看看賬。”
    “隨你。”
    白千庭把黑珠拋上拋下︰“話說回來,你倒真是個將才,這仗打得如此漂亮,不服不行。我看哪,這回陛下肯定要重重賞你。”
    華蒼不置可否,瞥了眼那顆圓潤光滑的黑珠,問︰“這珠子怎麼賣?”
    “兩百年的南海珠,還是純黑的。”白千庭放到他面前,“瞧瞧這成色,珠體圓滑,光澤瑩潤……嘖嘖,這要擱在摩羅商局,少說要五百兩白銀,給你麼,一口價,二百兩。”
    華蒼從錢袋里掏了掏,丟給他五兩碎銀︰“那個什麼古達抵一百九十五兩,賣我。”
    白千庭︰“……生意不是這麼做的,你這是搶,這珠子我原準備上貢給陛下的。”
    華蒼不理,招招手示意他把珠子呈上︰“你賣我,我送他。”
    “哦喲,我貢給他和你送給他,反正最後都要到陛下手上,有什麼分別?”
    “賣給我,你還能得五兩,他若知道你不肯賣我,呵。”
    白千庭利落地一手拿錢一手交珠︰“您收好。”
    華蒼仔細打量黑珠,只覺華貴無匹,又能與少微那顆破霧珠相映成趣,不由十分滿意。
    白千庭財大氣粗,虧了這顆珠子也不甚心痛,感慨道︰“听聞陛下要來昕州舉辦三國會盟,這兵荒馬亂剛剛停歇,怕是有不妥啊。”
    “有何不妥,他想來便來,我與他許久未見,此為良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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